竹石图    宫树军 作

　　魁星亭绿竹二首

　　罗 钜

　　淇澳美君子，萧疏自超群。

　　心虚浥玉露，体直凌青云。

　　高节友松翠，清枝伴月纹。

　　七贤沉醉渴，赖此扫尘氛。

　　淡雅少妒垢，数竿鹤立群。

　　卫川灭暑气，淇水拂祥云。

　　硬直非无节，圆通自有纹。

　　清高契与可，耸翠绕氤氲。

　　——选自雍正《揭阳县志》卷八

　　罗钜，揭阳蓝田都人，雍正年间监生。

　　在揭阳古城的记忆里，奎光阁与魁星亭的名号更迭，不只是一座建筑称谓的流变，更是一方文脉绵延的呼吸。郭伟川先生的《揭阳奎光阁（魁星亭）小考》（刊于2025年11月10日《揭阳日报》），已为我们勾勒出这座“岿然杰构”的百年沧桑。而当我读到清代揭阳监生罗钜的《魁星亭绿竹二首》时，忽然觉得，那亭台楼阁的实体或许会倾颓，但滋养其间的精神，却如这诗中的绿竹，早已扎根于水土，历劫而长新。

　　且看第一首的开篇：“淇澳美君子，萧疏自超群。”诗人起笔便引《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典，将魁星亭旁的绿竹直接比作德行峻洁的君子。它姿态“萧疏”，疏朗清瘦，并非茂密迫人，却自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气韵。这竹，不正是古代揭阳士子的写照么？他们于学宫之侧，魁星之下，涵养心性，所求并非富贵显达，而是这般“超群”的精神品格。

　　“心虚浥玉露，体直凌青云。”竹心是空灵的，故而能承接清润的玉露；竹干是挺直的，所以志在凌云。这两句，由形入神，道尽了为学与立身的根本。“心虚”，是士子面对知识时应有的谦抑与开放，如这绿竹，中空方能纳物，时时涤荡，方能浸润经典的甘霖。“体直”，则是其风骨与气节，是面对世道时的不屈与崇高理想。这“凌青云”之志，既是科举时代“魁星点斗，独占鳌头”的功名期盼，更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终极理想。

　　“高节友松翠，清枝伴月纹。”竹以崇高的节操，与松树的苍翠互为友朋；它以清雅的枝条，与月华的纹路相伴相生。竹不再孤单，它的“高节”与松之坚贞并列，它的“清枝”与月之皎洁辉映。这构成了一个君子之交的精神世界。在揭阳学宫这庙学一体的空间里，士子们并非闭门造车的书蠹，他们需要师友的切磋，如松竹之共茂；也需要内心的澄明，如竹月之相映。这“节”是气节，也是关节，是人格的支撑点。

　　“七贤沉醉渴，赖此扫尘氛。”结句笔锋宕开，遥想魏晋名士“竹林七贤”。诗人说，即便七贤沉醉酣畅、口干舌燥之时，也需依赖这般清雅的绿竹，来扫除身心的尘俗之气。此想落天外，极具浪漫色彩。它将魁星亭的绿竹，与中国文人精神史上最自由、最叛逆的一页联系起来。这暗示着，揭阳士子的精神源泉，除了官方的儒学正统，亦有来自历史深处那份不拘礼法、珍视个体真性情的血脉。

　　转入第二首，视角更为集中。“淡雅少妒垢，数竿鹤立群。”这里的竹，气质“淡雅”，天生便少有俗世的嫉妒与污垢。寥寥数竿，却如鹤立鸡群，卓尔不凡。这依然是君子人格的投射，是“无求品自高”的具象化。在郭伟川先生描绘的揭阳学宫建筑群中，那“气派非凡”的奎光阁，不也正是以这样一种“鹤立群”的姿态，成为一邑文运的象征吗？建筑与植物，在此刻达成了精神上的共鸣。

　　“卫川灭暑气，淇水拂祥云。”诗人再引“卫川”“淇水”这些与竹相关的古老水域，来形容绿竹带来的清凉与祥瑞。繁茂的竹荫能为河流驱散暑气，摇曳的竹梢仿佛在淇水之畔拂动着吉祥的云彩。这赋予了绿竹一种超越个人的、滋养一方的力量。它仿如揭阳古城文脉的守护神，以其清幽，灭除知识的焦渴与思想的浮躁；以其祥瑞，护佑着这一方水土的文风昌盛。

　　“硬直非无节，圆通自有纹。”这是全诗中最富哲思的一联。诗人辩证地指出，竹的枝干虽然坚硬挺直，却并非没有关节（“节”与“节操”双关）；它的竹身圆润通达，却自有其天然的纹理（“纹”与“文理”“文章”暗合）。这恰恰是古代士大夫追求的理想人格：于原则处，刚直不阿，坚守气节；于处世时，懂得变通，圆融温和。既有“铁肩担道义”的硬直，亦有“妙手著文章”的圆通。

　　“清高契与可，耸翠绕氤氲。”尾联，诗人将目光投向历史中的知音——北宋以画竹闻名的大师文同（字与可）。他说，这绿竹的清高气质，正与文同笔下的墨竹精神契合。那耸立的翠色，环绕着魁星亭，化作一片文化的氤氲之气，弥漫不散。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这“成竹”，是艺术的法则，又何尝不是士子们内化于心的学问与德行呢？

　　读罢掩卷，那奎光阁的巍峨影像与这魁星亭的摇曳竹影，在我心中渐渐重叠。阁可毁，亭可记，但罗钜诗中那“心虚体直”的求知姿态、“高节清枝”的交往准则、“硬直圆通”的处世智慧，却如这绿竹一般，深植于揭阳的文化土壤中，岁岁年年，生生不息。那一片“耸翠绕氤氲”，不仅是自然景观，更是一个地方文魂的呼吸，至今，我们仿佛仍能感受到它清凉而悠长的气息。

　　（编辑：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