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了一本研究现代新儒家诗学的著作。书中提到学界将其归入现代新儒家他自己却并不承认是现代新儒家的李泽厚。于是一时兴趣,将书橱里原有的几本李著取出来翻了翻。在翻《美的历程》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小纸,居然是以前我请人将抄录的李泽厚二首旧体诗打印了的旧物,诗为《敦煌赠别陈少丰同志》和《偶感》。我猛然记起,今年的五月,已经是敬爱的陈少丰老师逝世第21个年头了。一股缅怀之情顿澎湃于内心,不能很快平静下来。
我猜想,现在已届80多高龄的李泽厚先生,早年这二首小诗,他未必仍能记得。《敦煌赠别陈少丰同志》全诗是:
轻车快马玉门关,万里风尘谈笑间。
夜色苍茫过大漠,云峰邈远看天山。
鸣沙古壑惊殊彩,麦积哀崖喜共攀。
今日愿君精取炼,明朝大笔色斑斓。
《偶感》全诗是:
学书学剑总无成,十载青春若梦行。
前岁江南伤异客,今朝塞北喜狂生。
瓜州日暖山颜好,莫窟岩悬佛影轻。
亘古抚今千万意,几番难写此心情。
仅这一点点文采的泄出,其实已足以显示了,当今饮誉海内外的李泽厚先生,在青年时代就是不同凡响的。
李泽厚先生这二首小诗,我保存下来纯属偶然。那时我尚是上山下乡在粤北的知青,所以每次回揭阳探亲,经广州,我都会到广州美院去看望陈少丰老师。其时陈老师的老伴已回河南老家,两个女儿,长女下乡广州附近,次女则回原籍插队。陈老师与留在身边的娃娃不再住家庭式房屋,而是一间仅约二三十平方米的长条形宿舍。屋内分边安了一大一小两张床,此外是几个书架和一桌两椅,窄窄的,别无它物。具体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有一次我在陈老师处住了几天,晚上与他分头同睡。一日,在陈老师的书架上,我看见一本书里有一张像是从小簿子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竟是李泽厚手写的二首诗。字迹草草,但诗句优美,我被吸引住,便找了纸和笔,将它们抄录了下来。当时陈老师可能是开会或因别的事出去了,我现在没有就这二首诗向陈老师请教什么的印象。然而我却又记得,陈老师对我讲过,李泽厚在读大学和大学毕业时,就已经写了不少大文章。记得陈老师还告诉我,他以前去考察美术史迹,到了敦煌就被迷住,不想再到别处去了。因此李泽厚这二首诗,我跟陈老师又可能是有提及的,但不确切了。记得最清楚的是,80年代陈老师与大女儿一家在一起,住的已经是较宽敞的套间房子。有一次我去看他,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李泽厚的新书《美的历程》。记得当时陈老师大意讲,李泽厚这本书,学界批评的声音不少,但平心而论,书是写得颇好的,尽管内中并非没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美的历程》最初出版于1981年11月,陈老师对我说这些话时,则应是在次年或稍后。应该说,《美的历程》是一本广受欢迎的书。李泽厚自己在2010年就说:“它居然能一直卖到现在,整三十年,在台湾甚至于出了三种盗版”。李泽厚还说:“《美的历程》出版后,各种骂法都有,但当年冯友兰、胡绳、刘纲纪、包遵信等,是都说了好话。”此处所引语言均见李泽厚《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一书。但由此可见,陈老师也是一位具有公正不倚的学术眼光的学者。
李泽厚与陈老师在敦煌的邂逅,估计是在1957年。因李泽厚在《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一书中说:“1957年我在敦煌千佛寺呆了整一个月”。推算起来,其时陈老师应是32或33岁,李泽厚则差不多是26岁,皆为风华正茂的年纪。从“鸣沙古壑惊殊彩,麦积哀崖喜共攀”这诗句,不难想见当年他们邂逅在一起,对敦煌产生的巨大的惊喜和感叹,并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而愉悦的寻美日子。“今日愿君精取炼,明朝大笔色斑斓”这诗句,则是他们在惜别之际,透露出的理想追求和怀抱。当时常书鸿应也在敦煌,我看见过陈老师与常书鸿在敦煌的合影。不过这里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即李泽厚与陈老师在敦煌并不是邂逅,而是他们原就从北京或其他什么地方专程结伴到了敦煌,然后始在敦煌分手。但这不得而知了。
严格点说,李泽厚与陈老师的学术领域并不尽相同。李泽厚研究的是哲学和美学,陈老师则治中国美术史。画家林墉在他的书中这样描述陈老师:“其学术著作,尝为一词一语,数年审度未决,其不妄言之治学态度,当今鲜有。”但重要的是,文章与道德在陈老师身上是浑融的,一体的,完整的,是一种深度。所以陈老师带出的研究生李公明多年前为纪念陈老师写的文章标题是“古圣相传只此心”。李伟铭在他的文章中则说:“我日益感受到来自先生的精神上的巨大感召力。”李清泉更是崇敬说:“他曾是广州美术学院的骄傲。”陈老师在九泉之下可含笑的是,他的这三个李姓学生,现在都已经是广东美术理论界成绩卓著的名家了。
我特别想提到的是,陈老师对潮汕地区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早年他就写了评介浮洋泥塑和潮州木雕的文章。晚年在所著煌煌数十万言的《中国雕塑史》中,则辟了专门章节论述潮州的金漆木雕。而且据我所知,整个潮汕,尤其是揭阳,在上了年纪或已故的画家中,与陈老师熟悉或有过联系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只要提起陈老师,皆无不充满感念之情。1989年6月13日,陈老师在给我的信中说:“您寄给我的文章(包括速写),我都装入卡片资料袋保存,估计您自己也会有存的。”陈老师对我这个无名小卒,长期多所鼓励和引导,也是我终生不忘的。所以在这五月,我确实不能不深深想起敬爱的陈少丰老师。最忆陈老师!
(编辑:陈悦申)